【苏靖】浮生欢（八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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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、庄生晓梦迷蝴蝶
蔺晨第三次扣门，嗓音拔高，“长苏？梅长苏！”
朱红漆门依旧纹丝不动，屋内听不到一丁点儿声响。
蔺晨眉头微蹙，后退一步，而后一脚踹开紧闭的门。
自苏醒以来，梅长苏一向睡得很浅。昨夜算是他唯一一次沉沉睡去，他梦到一只蝶。水蓝色的，煽动翅膀飞舞时就像一圈晕开的湖水，幽暗又清澈。这只脆弱而美丽的生灵仿佛觉察不到累似的，一直在飞，久到它的翅膀似乎都快变透明了。
它终于停止飞舞，落在细小的、一团团的白花瓣上。这素色花朵突兀地生长在悬崖峭壁上，它的根茎如此纤细，仿佛只要一只蝴蝶落在上面，它就会坠入崖下深渊。
这只蝴蝶不知疲倦，只为飞到这里，飞向它唯一的宿命。而终于到了心之所向，它却疲倦至死了。洁白花瓣上，晕开一圈水蓝色。纤细的花朵果真承受不住蝴蝶，从峭壁岩缝中脱落，坠入永恒的黑暗。
梅长苏就是在这时惊醒，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，白色里衣亦有湿黏之感。他右手支起身子，左手抚额，看着破门而入的蔺晨一脸担忧之色，不由轻声笑了笑。
“笑什么笑，”蔺晨眉头皱得更紧，有些焦急，“你怎么了？往日里你绝不会昏睡至此。”
梅长苏慢慢摇摇头，声音低哑，“蝴蝶死了。花也死了。”
蔺晨更加莫名其妙，伸手欲要探探他的额头，看看梅大宗主是不是发热烧糊涂了。未料还没触碰到他，就被紧紧握住手腕。蔺晨一惊，满面愕然。
那只手苍白而消瘦，一扫以往那般虚浮无力之感，充满力量。
梅长苏也愣了一下，随即立刻盘腿而坐，双眼紧闭，屏气凝神。果然，丹田之处隐隐有真气游走。
“我的内力……回来了。胥隐仙人所言不假。”梅长苏喃喃低语。
“当真？”蔺晨欣喜之色不加掩饰。早闻林殊武艺高强，而梅长苏以病弱之身隐忍十几年，也是折辱他的意气了。如今若能重拾旧日之姿，自然甚好。
“真气不稳，还需调息。”梅长苏用力一撑，跃下床榻。他低头，静静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。
也好，他想。至少，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双手，去保护我在乎的人。
蔺晨去马厩牵马了。梅长苏不见飞流，担心他贪玩跑远了，脚步匆匆地下来寻他。
清早，客栈里只零零散散几个人。
隔了一段距离就看见那蓝色的身影在客栈门口。
“苏哥哥！”飞流欢快地喊了他一声，向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，远远地，看不清。
梅长苏微微一笑，缓步走去。一直落在飞流身上的视线移动，最终定格在飞流对面的萧景琰身上。那人此时侧着身子，正向列战英交代着什么，神情认真。
萧景琰身姿笔挺，气质出尘。正如郢河畔那惊鸿一瞥，俊眉修目，顾盼神飞。
列战英离开后，萧景琰转过身来，竟直接撞进梅长苏幽深的眼神中。他不避不闪，嘴角略微弯起，“梅宗主。”
“是你。”梅长苏回想了一下蔺晨对他的称呼，试探性地唤道，“琰公子？”
“在下林琰。没想到梅宗主还记得我。”萧景琰尽管面上浅笑，长袖下的双手却紧握成拳。
他默念道：小殊，请你容许我再赌一回。赌失去记忆的梅长苏和假装成林琰的萧景琰终会再次相遇相知，然后，相守一世。几番离合我都还会遇见你，你是我唯一的宿命。
“你与黎纲和蔺晨皆是故交，很难忘记。”梅长苏看向飞流，原来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甜瓜。飞流倒也没打算现在就吃，抛一下，接一下，玩得不亦乐乎。
萧景琰知他警惕，却也不想多加解释，只淡淡道：“江湖游走，总会结识一二英雄豪杰。梅宗主，不也是其中之一？”
梅长苏看见蔺晨和列战英各牵着两匹马一同走来，不由蹙眉，“琰公子要去往何处？”
“江都严府。和我们一样。”这一声是蔺晨应的。他满面笑意。
梅长苏看向蔺晨，眼神微冷。蔺晨靠近他，低笑几声，才拍拍他的肩，小声道：“长苏，我认识他很久了。他值得信任。”蔺晨还有未出口的话，你认识他更久。
梅长苏不语，侧头看向萧景琰。萧景琰已从列战英手里接过缰绳，抚摸着那匹浅棕色的马，神色安宁，动作轻柔。
“飞流，”梅长苏温和地唤了一声，“你和蔺晨哥哥留在这里，等我回来，好吗？”
飞流终于好好把甜瓜抱在怀里，瞪着眼睛，“跟着苏哥哥！”
蔺晨也瞪着眼睛道：“梅长苏，这里就我一个大夫，你还不想让我去？”
梅长苏缓缓开口，“今日只为入城探探严府详情，不需要大夫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。我一个人去就好了。人多反而误事。”
“梅宗主，我和你一起去。”萧景琰闻言回头说道，声音不大，分外坚定。
“还……”梅长苏蹙眉，刚想说什么又被萧景琰打断了，“梅宗主，你有你的目的，我也有我的。仅是结伴而行，你也要拒绝吗？”
梅长苏牵过缰绳，那是一匹棕黑色的马。他轻轻叹口气，选择了妥协，“出门在外，琰公子不必唤我梅宗主了。”
萧景琰微怔，“那，那苏先生可好？”
萧景琰问得小心翼翼，而梅长苏只是随意地点头，就转去叮嘱蔺晨，“照顾好飞流。”
少年嘟着嘴，表示自己的不满。
梅长苏揉揉他的头，“飞流乖。苏哥哥不方便带着你。”
蓝衣少年终究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。
梅长苏利落地翻身上马。马背上的白色身影逆着光，显得格外挺拔修长。许久未拉过缰绳的手颤了颤，他感受到心中一阵细微的悸动，像是有什么要喷涌而出。他低喝一声，扯动缰绳，骏马高昂着头奔向远方那苍穹与大地的交接处。白衣如雪与身后墨发一齐翻动，成为身后几人一生铭记、无法忘怀的画面。
“他……他，小殊他……”萧景琰嘴唇颤抖着，眼神中满是震惊，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蔺晨微笑，“你不是知道他早晚会恢复武功吗？还不追上去，他走远了。”
萧景琰也立刻旋身上马。他看向蔺晨，有些犹豫地问道：“他身边有几名暗卫？”
蔺晨沉思片刻，“我知道的有三人。你放心，这两日严府并无无因教的人，不会出什么事的。”
萧景琰点点头，拉动缰绳，扬长而去。
蔺晨看看剩下的两匹马，摇摇头，“列公子，我们牵回去吧。现在呀，想做一回月老都难。”
他拍拍飞流耷拉着的脑袋，“小飞流，别不高兴了。蔺晨哥哥陪你玩。”
而列战英还在目瞪口呆接着目瞪口呆中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。主子打算面对苏先生了？苏先生恢复武功了？他们刚才一起走了？！
萧景琰的背影也已经远了，水蓝色衣衫飘动，远远望去，像一圈晕开的湖水。